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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境·互鉴|加德满都:从杜巴广场开始的想象与探索

发布日期:2025-08-01 编辑:mzyjs2 点击:

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是电影《奇异博士》的取景地。在电影中,魔法在古老的建筑中穿行,杜巴广场、帕斯帕提拉神庙、泰米尔街区和斯瓦扬布纳寺共同组成了神圣又神秘莫测的卡玛泰姬。晴雨难测的雪山和古老的寺庙共同搭建起了人们对它卡玛泰姬般的景观想象,总觉得加德满都的寺庙里坐满了身着红色僧袍的僧侣,他们面对信众双手合十行礼,之后转身画个圈就可以盘腿坐于珠穆朗玛峰顶上开始苦修,只留下远处一帮慕名而来的外国人在身后苦苦喊着“Master!Train me!”

在调研前的资料查阅中了解到尼泊尔在各种政体间来回反复的近代史和党派林立的政治现状,也了解了这里难以根除的种姓制度影响和迟迟未能解决的贫困问题,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杜巴广场。加德满都杜巴广场始建于马拉王朝时期,是一座皇家寺庙建筑群。马拉王朝国王是印度教徒,所以寺庙内多供奉印度教神灵。寺庙经过了多次扩建,其大规模扩建始于马拉王朝的分裂时期。老国王去世后,三个王子产生了分歧,各自为政,为证明自身的正统性和炫耀财富,继承了加德满都的王子开始扩建原有寺庙群,其他两个王子也在自己的都城内大规模修建庙宇,逐渐发展成寺庙建筑群。三个寺庙群便是现在尼泊尔最著名的三座杜巴广场: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德岗杜巴广场,其中始建于马拉王朝时期的寺庙建筑群如今已经被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

社交媒体上,雄伟的红砖建筑与色彩斑斓的神像充满了神圣色彩。身着纱丽的尼泊尔女性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让这里充满了市井气息。有关杜巴广场的帖子多将它描述为一个感受当地纯粹信仰与当地人纯净心灵的神圣之地,并称正是这份神圣,让尼泊尔成为了全球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之一。配图多以博主双手合十的虔诚祈祷以示对当地文化的融入。游客的行为无疑是一种对“神圣”的展演,他们试图通过借用杜巴广场的文化符号来彰显自己的独特品味。那么真正的杜巴广场究竟如何?它对当地人而言是否还是那个神圣的宗教空间?我对尼泊尔的神秘想象全集中于这个未谋面的广场上。

终于,在多日人仰马翻地行李准备后,我们从昆明起飞,一路向西,前往加德满都。旅途中,阳光一直如正午般灿烂,小小的飞机仿佛夸父般追逐着太阳,让无聊的飞行更有了抓捕时间的史诗感。落地加德满都机场,经历漫长的落地签手续和海关安检后,我们坐着车进入市区,像一艘小船直接汇入摩托车流。

庞大的摩托车大军轰鸣着,排量不大的发动机挤满加德满都街道的每一个缝隙。二手的铃木和丰田汽车在距离前车极近的位置猛地踩下刹车,让车上的乘客都有了海盗船的体验。来往的公交车加上了色彩丰富的涂装,上下车的乘客和售票员扶着扶手站在敞开的车门旁边,所有的一切,共同组成了混乱街道上的鲜艳色彩。加德满都左行右舵的交通法则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时无刻驾驶在危险边缘的危机感。这里的房屋多为三四层高的小楼,每一栋都与附近楼的颜色不同。没有成规模的小区,每一栋楼如同这里的树木般随意而自由地“生长”。在山群中间的谷地之上,建筑像是打散在地上的乐高积木,有一种错乱而丰富的美感。

嘈杂的环境让我有些恍惚,拥挤的车流和空气里扬起的沙尘令人窒息。这一切都打破了我出发之前对于这片土地的神圣想象,因为很难将加德满都眼前的景象与“神圣”、“秩序”关联。落地的第一天晚上,中尼论坛的戴维主席给我们安排了一场晚宴。出席这场晚宴的大多是当地政要、大学教授和社会活动家。在晚宴中,我了解到由于尼泊尔土地私有,房屋都是居民按照自己的审美与兴趣修建,所以这份独特的建筑景观竟是无心插柳之举。杜巴广场附近的居民让出一点土地并出一点资金,集资修建起了通向杜巴广场的蜿蜒便道。

当晚戴珊和她的梵语老师为我们介绍杜巴广场。戴珊来尼做生意已半年有余,在此期间也在学习梵语和唐卡绘制。历史上,杜巴广场虽由皇家修建,但允许平民进入、拜神,前提是进入之人不能食用牛肉。如今的杜巴广场是一个平民休闲娱乐的公共空间,古老寺庙的核心建筑群外围还有一圈专供当地人休息的场地,因此常常人群聚集。

为什么有大量当地人在杜巴广场停留?对此,他们这样解释:首先当地上班时间较晚,为上午十点,所以人们有大量的时间来广场上休息;其次,外出务工赚取外汇是当地很多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所以留在家里的人就会有大量的时间消磨于杜巴广场;最后,当地休闲娱乐场所匮乏,所以杜巴广场也就成为热门休闲地之一。在杜巴广场,人们主要是拜拜神像,然后在广场上发呆,聊天,喝茶。用戴珊的话说,参拜神佛是尼泊尔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将神圣日常化,二者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将神圣日常化”的总结也是我对尼泊尔的初印象。当结束了初来乍到的慌乱之后,感官开始了细致的旅行与探索。马路上急乱的车流中,常常看到有一米余高的小小神庙安安静静地停留在马路中央,里面或是供奉着湿婆,或是供奉着象头的格力斯,或者干脆是一块块椭圆的石头。神像上红色的颜料是信徒们无形信仰的有形表现。神庙门口通常会有一个小小的钟,信徒们参拜之前会轻轻摇晃拉绳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仿佛敲响了神庙门口门铃。当我将眼光再次放到马路上时,惊奇地发现最近在路上的车辆尽管快而急,却没看到一起车祸,哪怕是小小的剐蹭。宁静也绝非无声,或许,杂乱的生活也有对应的秩序。

常和杜巴广场一同提及的还有帕斯帕提那神庙。这座被人称为“烧尸庙”的寺庙与杜巴广场上的日常生活一同构成了生与死的两个端点。我一直尝试通过烧尸庙来了解当地人对于死亡的认识。尼泊尔人认为,广义的印度教本质上是对生命的觉悟和点化,通过一系列的瑜伽、冥想来获得智慧。人生百年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成长、照顾家庭、修炼身体以及身心觉悟,人们在每个阶段都在尝试将自身自然化以实现与神的沟通。活着的时候通过冥想、瑜伽等方式链接自然,去世之后,则通过焚烧,使身体重新归化为元素,实现灵魂与神深入地、彻底地沟通。所以,在他们看来,死亡本质上是人与神之间最深入的连接,随之而来的是回归自然。

初到加德满都的这段时间,以“杜巴广场”为起点,我建立起了对“神圣”的感知。摩托车乱串的街道,空气中的香火味,随地睡觉的狗和慢悠悠的行人背后,是一场场终其一生的回归与修行。鸣笛声不断的街道旁、草丛中有盘腿坐在破旧瑜伽垫上的冥想者,重要场合突然停电之后的黑暗中有一声声慢悠悠的“it’s ok”,走在街头突然有人蹦出来大笑着喊一声蹩脚的“你好”。在这座神太多、阳光太晒、电太随机的城市中,神庙里暗藏着烟火气息,烟火里弥散着信仰。

旅途第三天我们终于来到杜巴广场,开始我的自由调查。这场与杜巴广场的相遇完全依靠国内人对时间的“卷”。在完成既定的行程安排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四十,同行的尼泊尔翻译小哥王康带着当地特有的松弛感跟我们说到:“太晚啦,你们也累啦,杜巴广场上你们最想看的库玛丽女神每天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四点出来,现在过去也不一定能看到啦,回去休息吧。”在一车人的 “No,no,no”中,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紧张起来的尼泊尔人。驾驶位上的司机大哥握紧了方向盘,挺直了身子,全情投入驾驶,仿佛参加一场不能失败的拉力赛。汽车如同一条银色的带鱼在车流之海中灵动地穿梭。下车之后,微胖的王康小跑着购买门票,为这趟旅途贡献了唯一一次尼泊尔人跑步的镜头。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热心的当地人帮助下,我们顺利进入了位于加德满都广场的库玛丽神庙。库玛丽被称为当地的“活女神”。传闻马拉王朝以塔蕾珠女神为保护神。末代国王常常与塔蕾珠女神玩掷骰子游戏,女神告诫国王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影。然而,某次游戏却被王后撞破,塔蕾珠女神大怒并表示不再保护马拉王朝。经过国王的苦苦哀求,塔蕾珠女神终于答应转生到尼瓦尔人女孩的身上,故而当地出现挑选符合条件的女孩担任库玛丽的传统。库玛丽只能由三到七岁的处女担任,且在月经初潮之后就要退位。其选择有着一系列复杂的要求,例如不能流过血,身上没有斑点胎记,母亲的胎梦需要梦到红色蟒蛇(被视为女神化身)神圣迹象等。库玛丽女神同时为印度教徒和佛教徒的崇拜的神祇,体现了尼泊尔多元宗教共存的特点。

库玛丽神庙是一座四面围合的庞大建筑,四面墙壁上是用雕刻着金翅大鹏的木质窗户,门口摆放着神气的守护神雕像,但它的门却异常矮小。自小门走进库玛丽女神庙,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短暂的等待后库玛丽女神出现在正对门二楼的窗户上,这是一个身着华服长着鹅蛋脸的小女孩。她端坐在窗户前,身体有点歪,向下扫视一圈后就开始眺望远方,眉头微皱。约一分钟后,库玛丽女神身子一扭,便消失在了窗口。这一分钟的时间对于院子里的信众和游客而言是神圣的。与刚进院子时的喧闹不同,此时院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抬头向上注视着库玛丽女神,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位置。

当地的信众和外来的游客达成了一种巧妙的默契。在等待库玛丽的几分钟内,我遇到了两个当地的小女孩,她们手把手教我双手合十,抬头向上等待库玛丽的出现,看到我移动包的位置,还专门提醒我不可以拍照。

尼泊尔共有十位库玛丽,她们的地位很高,但身负很多束缚。例如,从被选中成为女神起,小女孩们就要住在寺庙,不能出门,双足不能沾地,每逢仪式出门要坐神轿游行。在访谈中,我还了解到,退位后的库玛丽们其实生活并不美好,从曾经的女神一步落入凡尘,这些女孩很多都终生不能嫁人。在了解这些信息后,看到库玛丽从窗口中探出头时露出小小不耐烦和出神的远眺,我十分能共情。在广场上和外国人一起大声交谈,在加德满都的街头悠闲地走路,这也许才是一个小女孩真正的童年。

从库玛丽居住的楼房回到杜巴广场,世界又重新嘈杂了起来。当地人瘫坐在神庙前的台阶上聊天。行走在路上的尼泊尔人向每一个黄皮肤的人不停重复着“你好”、“こんにちは”和“안녕하세요”,当我回应时,他们又会说:“Oh,China,I love China”。小孩子们也会指着我们向他们的家长说:“China, So many China.”杜巴广场上大量的外国人出现似乎给当地人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我在杜巴广场上碰到三个约七八岁的女孩,他们向我打招呼,然而我蹩脚的英语口语显然无法应付这场突发的街头谈话。其中一位女孩直接拿过了我的手机,一边看一边说着“Google”,示意我打开google翻译软件,当她看到我手机里只有谷歌地图时,满脸都是失望:“only map?”所幸,同行的翻译及时赶到化解了我眼前的尴尬。据了解,她们都是附近的孩子,有时间就来杜巴广场玩耍,几个家中遭逢变故的孩子还会在广场上卖水来赚取生活费。在她们看来,杜巴广场上最有意思的就是来来往往、肤色各异的外国人。与外国人的攀谈成为她们童年的有趣游戏。有些年龄稍长的本地人也是“外国人观察大队”的一员。比如寺庙台阶上坐着的一位红花绿底长裙女性,带着中年女性常佩戴的金属耳饰,看起来大概40岁左右,向路过的我点头微笑,并礼貌地打招呼。在交流中我了解到,她住在附近,常来广场休息,在杜巴广场休息的最大乐趣就是看外国人。在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之上,本地人与外地人成为了彼此的他者。外来的游客带着对尼泊尔文化的好奇来到这里,当地的居民则带着对外国人的兴趣坐在了杜巴广场的台阶上。对彼此的观察、讨论和相互之间的交谈、了解共同组成了热闹的杜巴广场。

互为他者的观察也会带来文化交流上的隔阂。与当地华联的访谈为我提供了在尼华人的观察视角。一位老板借用《北京人在纽约》中的一段台词说出了在尼多年的心声:“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带他来尼泊尔吧,这里有古老的建筑。有美丽的雪山,有壮观的瀑布。如果你恨一个人,也带他来尼泊尔吧,刚到这里时的好奇,生活一段时间后的困惑,以及再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会产生愤怒,到最后的‘麻了’。尼泊尔啊,快把我一个从深圳来的职业经理人活生生逼成一个‘佛教徒’。”尼泊尔人的工作效率为在尼华人所诟病。他说:“尼泊尔工人与中国工人的效率,就跟尼币和人民币之间的汇率一样相差巨大。尼泊尔工人一到下班时间,哪怕抗在肩上的东西都要放下,哪怕给加班工资都不愿意继续加班。他们下班后都会回家与家人团聚,去寺庙附近。”这份茶余饭后的抱怨也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逐渐找到解决的思路,华人老板默许尼泊尔工人在工作环境中张贴神像,也逐渐理解工人们的不作为不是“懒惰”而是缺少职业技能教育,并开始在工作中教授员工如何完成一项看起来很基础的工作。

伴随着在加德满都的时间渐长,许许多多的新问题也涌现了出来:首先,在尼泊尔语里杜巴广场的发音是“Buddha”,非英语地名中的“Durbar”,“Buddha”翻译为中文是“佛陀”,而一个多为印度教寺庙的广场上,又怎么会在当地以佛陀的名字来命名呢?其次,根据前期材料的整理,杜巴广场共有三座,分别分布在加德满都、帕坦和巴德岗三座城市,可抵达加德满都后,却发现根据地图显示加德满都和帕坦的杜巴广场相距仅有几公里之遥,这显然不是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最后,加德满都对于当地而言的意义何在?带着这些问题,我跟着团队前往中国大使馆、特里布文大学等机构进行了访谈调查。

在与中国大使馆王欣参赞的交流中得知,尽管加德满都与帕坦的杜巴广场距离相对较近,但在当地地理区划上三座杜巴广场确实属于三座不同的城市。在特里布文大学,我与当地一位从事社会学研究的教授进行了交谈。老教授头发雪白,身着蓝色衬衫,对我磕磕绊绊的发问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在老教授的讲述中得知,杜巴广场之所以叫“Buddha”,是因为佛教与印度教之间极高的亲缘性,他举例说佛陀的父母就是印度教徒,二者在处世智慧上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在尼泊尔社会中并非泾渭分明的两种信仰体系。他提到杜巴广场有一个空间世俗化过程。其并非建成之初就允许平民进入,马拉王朝时期杜巴广场最主要的寺庙正对着王宫的窗户,国王的妻子每天早晨起床便会打开窗户,向神像参拜,参拜次数为早晚各一次。进入到拉纳家族统治时期,杜巴广场才开始对平民开放,普通信众能够进入杜巴广场的寺庙中参拜。伴随着新政府的成立和杜巴广场成为世界文化遗产,这里逐渐成为旅游景点,开始有大量的外国游客进入,当地人在杜巴广场也开始随心参拜,不再遵守一日两次的习惯。他还告诉我,杜巴广场上停留的尼泊尔人按年龄分为年轻人和老年人,年轻人在杜巴广场上主要以娱乐为主,他们喝着奶茶,谈着恋爱,享受自己的世俗生活。年纪大一些则会在杜巴广场上休息和拜佛。按照严格的印度教传统,寺庙周围是不可以谈恋爱的,但是如今已经放开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杜巴广场已经有了世俗化进程,但是寺庙之内依旧保持了它的神圣性。寺庙周围是可以玩耍的,但一旦进入寺庙,就要遵守宗教礼仪。当我问及杜巴广场是否存在神俗二分时,教授认为它是符号化的,象征性的存在。杜巴广场对于加德满都而言是一个象征符号,也是尼泊尔的符号,同时,对印度教徒来说,寺庙纯粹的神圣性有所解构,更像是“印度教”的,而非“印度教徒的”,即位于杜巴广场的寺庙是印度教的代表建筑,但在印度教徒的拜神实践中却并非第一选择。

在与教授告别后,我与特里布文大学的学生们进行了简单交流。与我交流的学生们都留着浓密且造型俊朗的胡子,对于和外国人交流,他们眼睛里闪烁着好奇而热情的光。青年学生告诉我,杜巴广场对于他们的家人,特别是长者而言是一处神圣的寺庙。但对于年轻人,尤其是他们当中的无神论者而言,则仅仅是一处景区,他们欣赏那里的建筑,但不会参拜广场上和寺庙中的神像。近年来,有很多尼泊尔青年开始信仰共产主义,或许这也是杜巴广场上的年轻人相较于老年人做出改变的重要原因。

在加德满都的行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但这座未见如世外桃源,初见如吵闹市场,细看又充满包容与多元的城市还有太多我没有了解透彻的地方。当悠哉悠哉的当地人与外来的国际友人相遇,当缓慢的生活节奏与追求效率的都市生活碰撞,当悠久的历史与欣欣向荣的城市建设不期而遇,神像林立的加德满都在吵闹的烟火气中进行着新的蜕变。


文:研习营团队成员梁钰   图:研习营团队  初审:陶迪、张艺凡   复审:丁桂芳  终审:郎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