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的晨雾还未散尽,喊沙村的乌鸦已然开始啼鸣,这座滇缅边境的傣族村寨在晨钟暮鼓声中逐渐清晰。从农民画的斑斓色彩到孔雀舞的灵动身姿,从竹编的经纬纹理到泥塑的模具压痕,传统艺术正悄然重塑着这个村落的肌理,为美丽乡村建设与旅游复兴注入独特的边疆气质。
作为云南民族大学2023级民族学1班在读本科生,我很荣幸参与张晗、苏蓉两位老师带领的德宏瑞丽小分队,开启为期半个月的首次田野之旅。

调研组在喊沙边寨门前合影 李苏宜摄
褪色的画板:艺术传承的困境与坚守
初见吞也的农民画展室时,阳光穿过窗棂,洒在蒙尘的画作上,光影斑驳。52岁的傣族艺人吞也,是这里的主人,既能创作一两百元的民俗小作品,也能接下十万元的大型佛像雕塑订单。此间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前几年订单接不过来,现在十天半月才有人问”,妻子擦拭着展柜,语气中透着无奈。2011年由瑞丽市文体广电旅游局设立的这间展室,曾是村里的文化骄傲,如今却因资金短缺,连日常维护都步履维艰。


农民画展室 张晗摄
墙上,《泼水节》系列画作无声诉说着往昔的辉煌。1988年,瑞丽被命名为“中国现代民间绘画之乡”,许多作品曾远赴挪威、瑞典等国展出。但如今,像吞也这般执着于艺术创作的坚守者已属凤毛麟角。更令人揪心的是传承断层——他的一儿两女中,只有小女儿对绘画有兴趣,却因“怕赚不到钱”而迟迟不愿投身其中。

喊沙村内的农民画壁画 鲁晓凡摄

农民画家吞也与笔者 相闷摄
同村的岩建,60岁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热情。作为市级泥塑非遗传承人,他既能用泰国进口颜料绘制佛寺(奘房)壁画,也能用水泥钢筋塑造大象雕塑。在他的工作室里,信仰题材与民俗生活奇妙共存。神灵像身背后是轮回故事壁画,院墙上则描绘着《傣家织锦》的日常场景。“释迦牟尼像只能画在佛堂,民间画要避开这些,”他指着作品强调,“我们的画,规矩和色彩一样重要”。
岩建的传承之路更具代表性。他曾想把技艺传给两个孙子,却被其以“学业忙”婉拒,最终只能收弟弟翁孟为徒。“市级传承人每年要交两幅作品,收徒至少两人,不然会被取消资格,”他翻看着手机里仅有26人的传承人微信群,忧心忡忡,“我们这代人还能撑着,下一代就难说了。”

市级泥塑非遗传承人岩建接受访谈 张语桐摄
年轻的泥塑艺人岩光,故事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这位来自西双版纳的年轻人,用水泥和钢筋混合材料制作孔雀雕塑,模具多在网上购买。“单靠泥塑养不活自己,还得接水电活,”他坦诚地道出了非遗传承的现实困境。


与岩光父母聊天 张语桐摄
舞动的孔雀:传统技艺的现代表达
在约相广拉的家中,12岁的团恩嫩正跟随曾爷爷学习孔雀舞。这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承载着家族第四代传承人的使命——曾爷爷约相广拉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父亲闪瑞(2024年8月新晋省级传承人)和姑姑(市级传承人)共同构成了这个技艺深厚的家族传承谱系,而团恩嫩作为闪瑞的女儿,正努力接续这门宝贵的家族技艺。
“快提慢落”的动作要领,精准地复刻着从1980年人民大会堂舞台延续至今的技艺精髓。那些开屏、看影子、喝水的动作,有的甚至没有固定名称,却在祖孙手把手的传授中得以代代相传。
回顾过往,约相的教学曾盛极一时。寒暑假期间,他按年龄分班授课,三四岁、七八岁的孩子各成一组。二十多天的课程收费300元,学成后还能免费续学。最热闹的时候,六十多个孩子分成三组,连缅甸的少年也曾慕名而来。然而,疫情之后,随着约相身体抱恙、全家忙于生计,培训班便再未开启。“现在报名的人也少了,关键是孩子们学了也缺表演机会啊。”闪瑞道出了当前的困境。
尽管教学暂停,但孔雀舞的创新探索从未止步。约相曾将傣族拳术融入舞蹈,创造出刚柔并济的“孔雀拳”。在胞波节、泼水节等场合,中缅孩子们常常一同起舞,同样的抖肩动作在两国都得到认可,成为跨越国界的交流符号。
然而,艺术传承与家庭生计的平衡始终是个难题。约相家拥有十多亩田地,农忙时节(尤其是6到8月栽秧期间),他不得不放下舞蹈拿起镰刀,只有农闲时才能集中精力教舞。虽然按规定,传承人享有不同级别的经费(省级每年8000元,州级5000元),但这些经费常常不能按时发放。“靠跳舞吃饭不现实,能守住这点祖传的手艺就不错了。” 约相广拉老人的话语中,道出了许多非遗传承人面临的共同无奈。

调研组与约相广拉老师合影 李苏宜摄
经纬间的新生:竹编技艺的当代突围
在广体村的竹编房里,莫帅冷的妻子指尖翻飞,竹篾在她手中灵巧地化作各种精妙绝伦的花纹。这门延续千年的技艺,如今焕发出新的形式——客厅墙上,一幅用竹篾精心编织的“中国共产党”字样作品格外醒目。“这是文化馆委托的,要编得特别用心,”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满是骄傲。

竹编艺人莫帅冷的家 鲁晓凡摄
这位60岁的傣族妇女能编织上百种扇面花样。日均10把的产量,每把6元的定价,让竹扇成为游客喜爱的伴手礼。她的丈夫莫帅冷,作为市级竹编非遗传承人,还承接竹墙、竹席等大型订单,200元一席的奘房竹席常常供不应求。

笔者与岩帅冷妻子一起做竹编扇子 邵敏摄
更令人欣喜的是新尝试。莫帅冷玩起了抖音,虽然点赞量仅徘徊在百位数,但他都认真对待每条视频,认真展示编织过程。“能让更多人看到就好”他说。在邻村,35岁的吞旺则带领全家投入竹编事业:母亲负责选材破篾,他和父亲主攻编织,妻子则承担销售。80元的小竹桌、500元的大竹桌总是销售一空。
竹编的跨界融合也为传统技艺增添了活力。泥塑艺人岩建将竹编工艺用于制作大象舞、鱼舞道具;莫帅冷则尝试用竹篾编织宣传标语。“以前只编傣族传统纹样,现在游客喜欢多样化的”莫帅冷的妻子拿起一把融合了不同风格纹样的扇子对我们说。这种自然而生的文化混搭,正是边疆手工艺最动人的魅力所在。
边寨的时代答卷:多元共筑振兴路
漫步喊沙村,公房墙上,“十星级文明户”动态管理表与色彩绚丽的农民画相映成趣。“文化知识”“清洁卫生”等评选标准,与村里用艺术美化家园的实践奇妙地呼应着,无声地展现着一个边疆乡村的文化自觉与自信。
这份共识的形成,源于成功的实践探索。2015年,喊沙村获评“中国十大最美乡村”,当地抓住契机,创新采用“政府主导+企业运作+农户参与”的模式,建起了孔雀舞传习馆、农民画院等文化设施,并对80余户民居进行了傣族特色改造。实实在在的收益随之而来,经营民宿、销售手工艺品成为村民增收的新途径。“那时家门口人多得走不动路”,小卖部老板的回忆,生动印证了文旅融合带来的蓬勃生机。
随着旅游市场回暖,当地政府进一步整合“美丽乡村”“兴边富民”等项目资金,持续推进道路硬化、花果种植等基础设施建设。同时,文化馆定期组织岩建、吞也等非遗传承人开展培训,提升创作水平。这种多方协同发力的机制,为艺术赋能乡村振兴提供了坚实的制度保障。
更深层次的改变,在于村民观念的悄然转变。汉族村民寸女士虽然没有在自家外墙作画,但由衷认可“农民画好看又亲切”;90后村民美丽则直率地表示:“画我们自己的生活,比光刷白墙有意义多了”。当艺术创作成为连接不同民族、沟通不同代际的共同语言,美丽乡村的建设通过艺术获得了最深厚、最持久的文化支撑。
回望喊沙村,农民画的色彩正从画室漫向街巷,竹编的纹理在民宿的梁柱间生长,孔雀舞的韵律混着诵经声飘向瑞丽江对岸。这座滇缅边境的村寨告诉我:乡村振兴的艺术,从来不是外来者设计的模板,而是让在地文化像榕树一样,带着根扎进每寸土地——深下去,自然就活了。
正如吞也在他的画室里所说:“画的是我们的日子,看画的人自然会懂。”这质朴而深刻的领悟,或许正是边寨喊沙为乡村振兴交出的最美答卷。


喊沙寨门之一 鲁晓凡摄
文:鲁晓凡 初审:张晗、苏蓉 复审:丁桂芳 终审:黄彩文